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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脾气真是越来越古怪。骏先生去世后,不知还有谁能压得住你。”
“我不是来与你逞强斗狠,也不是要翻前人旧账。你今天也看到了,有多少人是借着吊唁的名义来探听虚实。卡佩罗与你家曾世代交好,虽然那件事的结果是彼此极力回避的现实,但......在是非面前,我们还需抛却私情,站在一起并肩向前看。”
他斟酌了半天的说辞,被她一番话堵得哑口无言。
“你是想说在利益面前吧。费埃里郡近来接连拍卖了三块土地。怎么,是租子不好收,还是另起炉灶,想试试别的花样?”
杰森偏过头,“......你不能否认,时代不一样了。”
“是的,你说的没错。”她高高扬起脖颈,张开双臂迎风立在一台石阶上,深吸着尚未被工业废气污染、来自山与田野的天然馈赠。
“二百多年前,人们还只会将矿铁用以铸造兵器;行车用牛马,从博斯蒙特到费埃里,不花上半个月别想到达。战争带来了贫穷,疾病和死亡,通货短缺,金银流失,人如草芥般被埋在积年弥漫的硝烟下。而你我的祖先最初靠着几艘卡拉维尔船,有幸在季风和洋流肆虐的大海上生还,从那流着蜜与奶的应许之地带回了谷物,香料,棉花和糖。他们用廉价的货物换取了第一桶金,买下远方的一座山,然后拿大块大块的金子,铺出一条通往财富的道路。”
“金属,煤炭,矿石;战争,海洋,陆地。这些是我们如今能够站在这里的理由。知识,身份和声望,则是决定了我们今后能走多远的动力。一个家族的权力地位正是建立在他们所拥有的领土及人民之上,没有战争的社会迎来了人口激增,一百年前只能用以种植农作物的土地,随着技术的革新和观念的开放,各种纺织金属加工厂在全国范围内急遽扩张。那么五十年后,一百年后呢?每一代人都在迎接一个划时代的浪潮的来临。卡佩罗家的先祖在物价革命中用玉米和小麦换取了超过三万顷的土地,阿弗雷德一世因此赐予你们这个造船厂场场主的后代与王权同生共死的荣誉。而你现在做的,又与那些将资产贱卖的贵族有什么区别?”
她回过头,眼中的戏谑被平静所取代。
“货币的价值就像潮汐,随着一代代君权的更迭和对未知的探索从未停止过涨落。所有的一切都会改变,生死也只在眨眼的一瞬间。你或许认为我们拥有了很多,可你看看我的祖父,他在年轻的时候未必不会有着同样的想法。然而从今天起,除了能躺在一处以他的姓氏命名的土地上,比起那些佃农们又多了些什么呢?”
杰森烦躁地挠了挠头,几缕金发狼狈地挂落在额前,将那股咄咄逼人的戾气一扫而空,让他看上去多了几分这个年纪应有的钝拙。
“我明白,你说的这些我都明白。可是你不懂,你真的不懂......”
方才那番心平气和的劝道已经耗尽了全部耐性,她抄起双臂,居高临下反问,
“我不懂?是不懂你为了那个烂赌鬼父亲宁肯放弃五分之一的不动产?还是此番瞒着族人前来和一个有着血海深仇的敌人重修旧好?你把土地卖了出去,是连尊严也一起丢弃了么?”
杰森青白交加的脸上浮现出一副怪异的表情,他指着身后紧闭的黑色大门,咬牙切齿地低吼,“我的赌鬼父亲?你呢?你的父亲又有多高贵?一个疯子!杀人犯!他还认不认识你是谁?”他拔步上前,贴在她耳边叽叽咕咕地笑,
“知道今天来的那些人在背后是怎么说你们的么?脏血,孽种,撒旦之子,自取灭亡。”
“不是让我换一身血么?也让我看看啊,看看你们家族引以为傲的血脉,”他偏过头与她四目相接,怀着无限恶意轻声道,
“乱伦的变态。”
他说完这句话,眼睛死死盯住那张无暇的脸蛋,近乎自虐地在心中默数着一二三。一直等到冲动带来的快感在渐次冷静的头脑的运作下一点点消散,那只冰冷的手却迟迟没有落下清脆怒响。
两人相距不过一拳,足矣让他真真切切地看清她眼底的深渊。
傲慢,刻薄,无情,冷漠,自私。为何又是如此美丽,聪慧,敏捷,锐利,世事洞明?
这些被外人用来形容过这个家族的词语,或褒或贬,都在她身上实现了完美的融合。
她看上去并未被杰森的口不择言激怒,可眼角嘴角凝结的弧度却泄露出此刻的情绪,不等他道歉,她开口抢先结束了这段走向并不完满的对话。
“那你猜得出有多少人想娶我这个流着脏血的变态么?你以为他们只是来悼念一个快要烂在棺材里、几乎没有见过面的老头?装什么清高,你不也是一样?”
舌尖俏皮地弹着上颚,蹦出几个轻巧的字眼,
“你们做梦。”
黑丝绒丁字扣小高跟在石板路上踩出倨傲的哒哒声,她抬脚踏进门前,扭头冲着一道僵硬的背影高声讽笑,
“你叔叔当年至少敢直立着走进来。你呢?你行么。”
“废物。孬种。”
乌漆厚重的宅门是从她背后生出的一双巨大羽翼。完全展开的那一刹,将这外人看去陈旧可怖、与一切常识相悖的老宅和门外如齿轮有条不紊前进的现世分割开。
光暗扭转,也将那藏在太阳般耀眼的美貌下近乎恶劣的个性尽情释放。
她站在细砂石铺成的车道上,除了身后的管事遍望不到一个人影。从他的角度看去,她贴在身侧的双手迸张出一根根凄厉的,像风筝一样的骨线,捏成拳头时仿佛能听见指骨狰狞的呐喊。薄裁裁的一张背影则像极了燕尾蝶振翅的形态,双肩缓慢耸动,正酝酿着一场风雨的到来。
几乎是突如其来地,她愤怒地扬起手套,扯下面纱扔在石子路上,细伶伶的脚踝狠狠跺地,一下接着一下,圆柱形鞋跟凿出了浅浅的土坑。
“妈的,卡佩罗。”
“穷鬼也配这样和我说话。他妈的......”小提琴般清亮明快的声音变得嘶哑阴沉,怒气从肚子里一路狂奔,所到处燎原遍野,舌头和嗓子也跟着一起烧成灰烬。
她丝毫不在意还有人静静看着这一切,痛快大骂,恶毒地诅咒着今日葬礼上每一位别有用心的来宾。两只手时而握拳,时而随着闷头踏步的动作和激烈的情绪舒张。到后来,她干脆一手抱在胸前,一手支在下巴上,两排贝齿咯吱吱咬磨着大拇指,齿缝中时不时溢出一两句脏话来。
“我要把那三块地买下来,买下来,让那群卡佩罗滚回大海上去喂螃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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