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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他那只长着浓重汗毛的短而粗胖的手触及到烟玉脸蛋的一刹那,烟玉如同梦醒,惊叫一声,敏捷地把头甩开了。日本兵抓一个空,探出去的身子猝然间收不回来,一下子扑倒在烟玉身上。烟玉身下的凳子不堪重压,嘎啦一声散了架,日本兵连同烟玉重重地跌落在地。此时他酒兴大发,欲火中烧,呼哧呼哧喷着带酒臭的粗气,两手抱紧了烟玉的脑袋,狗一样地在她脸上胡乱啃咬。烟玉两手用劲扳他的肩膀,脑袋甩过来又甩过去,含糊不清地哀叫:“娘!娘!”
克俭见姐姐被欺,“嗷”地一声喊,窜上去拼命拖那日本兵的腿,试图将他从烟玉身上扯下来。桂子手忙脚乱,哆哆嗦嗦帮着克俭拽日本兵的另一条腿。心锦和小玉经过下午那场惊吓,魂儿魄儿一时片刻还没有回到身上,两人都站着发了傻。
日本兵到底是个成年的男人,又喝了酒,满身的蛮力,克俭和桂子越是拽他的腿,他越加踢腾得厉害,身子在烟玉身上奋力扭动,把她压得几近窒息。
此时的心碧,血冲头顶,只觉眼睛前面看到的东西一片鲜红,火一般地呼呼燃烧和弥漫,要把她的孩子统统裹卷进去,变成灰烬。她耳朵里灌满了烟玉一声声唤娘的哀叫,叫声撕裂了她的五脏六腑,血淋淋的、尖锐的疼痛使她不由自主地弯下腰去。她看见了烟玉身边的散落的凳腿。她顺手拣起一根,几乎没有考虑,高高举过头顶,又重重砸落下去。她听见“噗”的一声沉闷的声响,像拳头砸开一只熟透的西瓜。鲜红的瓜汁飞溅开来,空气中顿时弥漫出腥甜的气味。
日本兵像一只沉甸甸的麻袋,从烟玉身上滚落下去。
第一个发出惊叫的是喘过气来的烟五:“娘,你打死他了!”
叫声一出,全家人立刻都变成了傻子,呆呆地去看地上那个无声无息的日本兵。都知道闯下大祸了,打死日本人的后果将会如何,连十三岁的小玉都懂。他们一时无法接受这个突如其来的巨变,脑子在顷刻间一片空白。
时间在这巨大的恐慌中一分一秒地过去。突然地,所有人都看见那日本兵微微动弹了一下,先是一只手,再是一条腿,再是浸在血泊中的脑袋。天哪他还没有死!他刚才仅仅是昏晕了,他脑袋的外壳被砸破了,如此而已。
不死会怎么样呢?不死比死更加可怕,一旦醒来,天知道他的报复是如何疯狂。这些年中看见的听见的,关于日本人毫无人性的暴行,难道还少?
心碧舔一舔干裂的嘴唇,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跟全家商量:“弄死他?”
片刻的沉默之后,全家人在同时间动作起来,开始了并非是事先蓄谋的对日本兵的绞杀。桂子急中生智地解下自己腰上的裤带,克俭、烟玉、小玉、心锦跪扑在地,四个人分别死死压住了日本兵的四只手脚,心碧将裤腰带从日本兵脖子下面穿过去,在他咽喉处打一个活结,一头缠在自己手腕上,另一头递给桂于。桂子心领神会,照样把裤带在手腕上绕了几绕。一切准备妥当,心碧和桂子同时发力,屁股和身子使劲往后面坐下去,刹时间绳扣已经深深陷进日本兵的脖颈。眼见得他拼命挣扎,身子像离水上岸的大鱼一样一挺一挺,慢慢地脸色发紫、发青、发黑,眼珠暴突出来,可怕地盯着半空,嘴巴大张,滑出一根紫黑粘腻的舌头,从鼻孔和耳朵里都渗出丝丝缕缕的鲜血。终于,他一动不动了。
所有的人都泥一样地瘫软在地上,烟玉和小王忍不住地干呕。惊魂未定,大家都下意识地别转了头,不敢往地上的尸体再看一眼。桂子喘了一会儿气,爬起来找一片破席子,将那张怕人的面孔严严实实盖上。
又过一会儿,心碧感觉自己慢慢平静下来。她坐在地上,轮流扫视几个孩子的脸,说:“都别怕,人是娘打死的,跟你们不相干。万一日本人追问到头上,只是娘一个人动的手,听清楚了吗?”
小玉带着哭腔喊:“娘!”
心碧说:“就这样定了。你们去洗洗手脚,都睡吧。烟玉,你替娘做件事,到前面诊所里把薛先生请来。”
薛暮紫当时正在灯下配制药丸,听烟玉慌慌张张把事情一说,也吃惊不小,立刻放下手里的东西赶到董家来。心碧先发制人地说:“事情已经做下了,这会儿再说什么都没有用,请你来,是想商量商量,看把这尸首怎么办?”
薛暮紫想了一会儿,说:“埋在天井里肯定不妥,多多少少总有痕迹会留下来,再说日本人还有狼狗,鼻子一嗅能嗅出味道。干脆趁黑夜弄出去,扔到闸桥下面莲花池里。”
心碧说:“死沉死沉的,怎么弄得过去?万一被人撞见,更是糟得不能再糟。”
薛暮紫胸有成竹:“好办。我这几日恰好跟人借了辆脚踏车在家里,准备下乡收草药去的。把尸首拿条大麻袋装了,往脚踏车后面一搭,有人看见,只当我们驮米驮炭,不会疑到是人。”
心碧想想只好如此,遂照着薛暮紫说的办法做了。桂子和烟玉说是人多胆壮,也要陪着去,心碧断然不肯,只一个人跟在薛暮紫车后。好在当时夜深人静,莲花池离董家不过一箭之遥,路上连个人影也没碰到。到得池边,卸下麻袋,薛暮紫搬一块石头拴了上去,跟心碧两个人抬着把尸体扔进池中。
往回走的时候,一路无话。薛暮紫从头到尾尽心尽力,就像为自己的家人做事,甚至连一句埋怨心碧鲁莽冲动的言语都没有,这使心等自有一番深埋在心的感激。如若济仁至今在世,怕也不过做得这样吧?
日本兵奇怪失踪,海阳城里免不了同哄哄折腾了一阵子。亏得董家门里一窝子孤儿寡母,没有人会把她们跟杀死的日本人联系起来。日本特务班的佐久间最后认定是新四军潜进城中搞了暗杀。
几天后,克俭放学路过莲花池,见那儿围了一大堆人。他挤进去一听,才知道尸体不知怎么浮了上来,烂得不成个样子,被几个伪军打捞走了。克俭飞奔回家告诉心碧,心碧神色平静地说了一句:“别管那些闲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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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思玉睁开眼睛。浑身皮肤麻苏苏的发痒,像是有无数小虫子在爬。思玉知道这是意识在一点点地回复到体内。空气中还能闻出硝烟的焦臭味,夹杂了弥漫不去的血腥气。太阳却是出奇的好,在她躺着的这块稻茬地上,在日本鬼子用炮弹炸出来的一个大弹坑边,居然有一株小草长得蓬蓬勃勃,秋风中微微摇曳着,把一朵金黄色的圆圆的小花送到她眼皮子下面。透过阳光,花瓣薄得恰如一小片皮肤,可以看见瓣中更加细微的丝丝缕缕的经络,生命的信息便是从这些经络中传递上来,花儿才能够开得这般娇艳柔嫩。
思玉试着动动手脚。四肢没有感到什么不妥,似乎她并没有受伤。不受伤怎么会躺在这里的呢?她心中有些奇怪。她欠起身子,想看看周围的情况。脑袋刚一抬起来,天昏地转,无数钢针一齐在脑中猛刺,连带着胸腹间恶心难受,她一侧脸,喉咙口“哗”地一声爆响,喷射般冲出大片的秽物。她趴伏着剧烈喘息,只觉眼前一阵阵发黑,终于又一次昏晕过去。
再醒来的时候,她先躺着不敢动,伸出一只手,慢慢地抬上去,在脑袋顶上一点点摸索。她摸到一片发硬的血痴,四周的头发也沾了血,硬硬地纠结在一起。但是她还有意识,手脚能动,也能够思想,这说明脑子里面没有受伤,只是表皮被弹片擦破了而已。之所以一动弹就晕眩,就喷射样呕吐,不过是脑袋受到剧烈震荡的后遗症罢了,她在部队当的是卫生员,这一点点常识还是懂的。
她在手能够着的范围内,抓找了几团被炮弹炸翻的稻根,一手托了自己的后脑勺,一手见缝插针地将稻根塞填到脑袋下面。她做得极缓慢,小心翼翼,生伯弄得不好又会昏晕过去。她喘着气,头昏眼花,汗水把内衣弄得湿漉漉的。垫进两团稻根之后,她终于不抬头也能看见周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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