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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家里母亲已静候多时,问我去哪儿了。我应付过去。她抱怨说钥匙也没带,幸亏隔壁院有人。我顺口问了句小舅妈怎麽了,母亲没看我,说「你又听到什麽闲话了。」我支吾了两下,还是耐不住好奇心「我瞅见她好像哭了,我这辈子都没见她掉过眼泪。」
母亲沉默了一会,却答非所问「一辈子?你才几岁的人。」
见母亲不愿意说,我也懒得纠缠下去了。在上楼的时候,母亲却突然在下面喊了我一声,我回过头去,她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没有说什麽。
上到楼道,恰巧妹妹开门出来,她皱着眉头,看起来心事重重,我喊了一声她,又关心地问了一句,她低着头,没什麽啊——声音轻到几不可闻,她侧身在我身边走过,继续低着头下到院子里,推着单车就出了门。
——
电影一开场我就猛找一通,硬是不见王伟超。由於男女分坐,忽明忽暗中更是连邴婕的影儿都瞅不着。问了下三班的几个呆逼,他们都不知情。事实上能在前仰後合中对我摇摇头就已经够难为他们了。幕布扯在墙上,起风时电影中的人物就跟害了羊癫疯一样抖个不停。各色声音从空洞的音箱中飘出,再越发空洞地扩散至校园上空。遇到低音时,就像老天爷在打雷。然而,所有人都那样兴高采烈。
大概自小学三年级起,学校就开始定期放映露天电影。这个传统一直延续到了中学时代。印象中除了少数几部儿童题材,大都是些香港武侠片,像邵氏啦、胡金铨啦、徐克啦。偶尔一闪而过的暧昧镜头总能让下面黑压压的脑袋喧哗一片。
我最喜欢的自然是《新龙门客栈》,其次当属《大话西游》。那个国庆日过後的周四晚上放的就是《月光宝盒》。在至尊宝被火烧鸡鸡引起的全场哄笑中,我悄悄退了场。
初中部教学区万籁俱静,操场上的喧闹模糊而圆润,像是来自地下的某种神秘仪式。黑咕隆咚中偶有几扇窗溜出一线微光,给落叶松抹上了一盏金色塔顶。
一种隐秘的委屈突然从心底升起,几乎下意识地,我隐去了脚步声。三班教室黑灯瞎火。我踏上走廊,正犹豫着要不要过去一趟,才惊觉身旁的楼梯口有人。这让我险些叫出声来,对方似乎也吓得不轻。然而我立马发现那是两个人。他们原本抱在一起,此时迅速分开,每人手里还提着一条板凳。
「严林?」王伟超的声音一如既往,但那丝颤抖逃不出我的耳朵。邴婕一动不动。我也一动不动。我竟然毫不惊讶。
「你个逼放屁了?」他笑着朝我走来。
模糊的黑暗中我飞起一脚。王伟超连退几步,踉跄倒地,却连声像样的惨叫都没有发出。简直不可理喻。刚要蹿上去,邴婕拦住了我,确切说是死死抱住了我,她带着哭腔:「不是这样的,严林。」这和傻逼言情剧一模一样的情节令我作呕。
而那窜入鼻间的清香、拂人脸庞的柔丝更是让我恶心。摆脱开邴婕我只用了俩字——婊子。她後退两步,靠着墙,已经哭出声来。
王伟超说:「你他妈再骂一句试试?」
我一字一顿,对着那个瑟瑟发抖的身影:「婊子。」
回家路上母亲一言不发,连往常聒噪不已的青蛙都销声匿迹。只有身下的破车尚在兀自呻吟,让我愈加羞愤难当。母亲进来时,我们已经在政教处站了一个多小时。指标滴答滴答地爬过心坎,我脊梁挺得笔直,余光却始终摆脱不了身旁的王伟超。我总忍不住跳将起来,再抡他几拳。母亲如一缕清风,携来一片微凉的夜空。她和执勤老师说了几句,便朝我们走来。先是看了看王伟超——她神情复杂地看着他,也没说什麽话,就让他走了。然後她转向我,就那麽盯着,也不说话。我低着头,一颗心在聚焦的窒息中似要炸开。好在执勤老师上前劝说,母亲方就此作罢。她瞥了我一眼,转身就走。她在前,我在後。她脚步似飞,我也只能亦步亦趋。直到後来骑上车,驶上环城路,两人都没说一句话。
在村西桥上,母亲兀地停了下来,乾裂的嗓音蔓延至整个夜空:「打什麽架啊?打什麽架?真是越长越出息了你!」
我僵硬地倚在桥头,摩挲着石狮子,肿胀的目光飘忽不定。月亮趴在水面上,瘦得令人惊讶,简直像一弯挂肉的铁钩。
我不由多瞧了两眼。当一缕风拂过,水面荡起破碎的波纹时,那弯铁钩便死死勾住心底,微漾间竟有一种快意扩散开来。良久母亲重又骑上车,我缓缓跟了上去。
到家洗漱完毕,刚要进自己房间,母亲叫住了我。至今我记得灯光下那微颤的睫毛和浓郁的煮鸡蛋香味。我抬起眼皮,她就说:「看什麽看,还有脸了?」我垂下眼皮,她又说:「低什麽头,认罪伏法呢?」按摩完毕,母亲就出了厨房。她边走边说:「切了点土豆片,自己敷上。」
其实这架打得没理由,我和邴婕根本都没开始过,然而我就是有一种被背叛了的感觉。大家都知道我喜欢她,但没什麽意义,喜欢她的人很多。
但唯独不该是王伟超。
可喜可贺,和王伟超干架後没几天,我就迎来了第二架。我身板子好,大部分人都是不愿意和我干架,有冲突多数是忍让了事。然而那天,请原谅——我从未见过那麽亮的光头,又淌着汗水,与太阳遥相呼应,晃得人头晕眼花。於是我就推了他一把。我想告诉他即便是高中生,也不应该剃这样的光头。他貌似并不同意我的看法,不仅反推回来,还指着我说:「肏你妈屄!」於是我来了两拳,又跺了两脚。他就趴到了地上。时值晌午,篮球场像块盖玻片,不远处的食堂人声鼎沸。我刚想招呼大家继续走,脑後就盖来一板砖。於是我就不知东南西北了。
在医务室紧急处理一下,我被送到了校外诊所。刚缝完针母亲就赶来了。她发丝轻垂,汗如雨下,砸到我身上简直振聋发聩。在我茫然的目光中,她使劲捏着我的手叫着「林林」。实在太过使劲,我只好答应了一声。她总算松了口气。
据说板砖最容易把人搞成脑震荡,而後者的一种临床表现就是痴呆。接下来就是输液,我斜靠在床上,感觉一个脑袋有两个大。情不自禁地,我就想到了被人开瓢的地中海。进而我想到,老天爷貌似搞错了,要说开瓢,再没有比那个光头更合适的了。母亲谘询过医生後就平静了许多,虽然还捏着我的手,但她说:「好了再跟你算帐。」说这话时她手心都是汗,丰满的胸部把衬衣撑开一条缝,似有股热气从中溢出,持续地冲击着我的脑门。我赶紧闭上了眼。在气态的酒精海洋中,伤口随着母亲的脉搏轻轻跳动。後来就不跳了。
再後来伤口又跳了起来,隐隐作痛。我睁开眼时发现下体直撅撅的。输液室的门轻掩。也不知哪来的风,窗帘四下飞舞。母亲就坐在窗外,与陈老师闲聊着,声音轻柔却清晰。起初她们说着工资待遇,後来就谈到了地中海。陈老师一脸愤恨:「那家伙在医院里躺了两周,我以为他会辞职走人,嗨,没事个样子。」母亲叹了口气。陈老师说:「要我说真是胳膊拧不过大腿,谁让别人上面有人呢,这种事连个处分都没有。」我刚要喊母亲换药,陈老师压低声音:「哎,你说你妹夫下手挺黑的嗨,给人揍成那样。以前我还觉得乔晓军除了有点秃,还勉强能看,现在咋瞅咋猥琐。」母亲拍拍陈老师肩膀:「你这说哪去了。」
後来两人不知道说起了什麽,吃吃地笑了起来。透过玻璃我能看到母亲低着头,脑後乌亮的发髻都一颤一颤的。也不知过了多久,笑声总算停了下来。陈老师攀上母亲肩头,声音更低了:「……我看你妹夫那小眼放着精光,不会在打你注意吧?」
「说啥呢,你个死婆娘。」两人扭在一起。
「换药!」我梗着脖子朝外面喊了一嗓子。也许是用力过猛,轰隆一声响,脑袋似要炸裂。
母亲回去给我拿饭的时候,姨父却来了。他一进门就发出一连串看起来十分豪气听起来却无比猥琐的笑声「哈哈哈哈,到底是我外甥。早前才听说你和同学干架了,才过了多久,板砖都挨上了。哎哎,我这话可不是损你,年轻时不挨一板砖,都愧对那青春啊。姨父以前也挨过几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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